望凝
3 min readJul 6, 2020

這棟大廈自此變到不再一樣。

原來一個地方沒有了渴望遇見的人,感覺就會改變。這棟舊唐樓再沒有我會去錯的樓層,沒有想遇見的什麼人。

踏進大廈的升降機,很多可以看的東西。這裡每個角落都貼滿各種各樣的口號,最溫柔的鼓勵、最張狂的想像、最憤怒的控訴。抗爭剝落的位置,很快便有人補貼字句。升降機承載了很多人的願望,每天負壓過重,緩慢地穿梭浮沉於一棟舊樓之中。

這些願望注定是落空的。掏心掏肝的呼喊,不見得就能撼動世界。因為在這個城市,個體只是碎片,所有個人意願都經不起一個時代巨浪的壓輾。當時只道是尋常,但這種面貌亦很快將成絕景。

米蘭昆德拉在《笑忘書》說,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,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。事過無悔,惟有用力記住悸動過的心,燃燒過的自己,背後所有的真誠和溫柔,感激沒有退縮的每一個當下。

所以我會記得,每次進入這棟大廈,總是下意識地留意著那一個樓層。下意識地記住,那一次升降機緩緩地停下,門一打開,另一個人走了進來,兩個人臉上都笑,怎麼撞到你呀。對了,真巧。然後門又關上。

站到太近明知都是運氣。我從來沒有說過,也沒有被人揭發,那次其實是我特意作怪,故意找機會上那棟大廈,故意按錯那一層,所以升降機停下時沒有驚訝。只是門打開了,真的有人會進來,迎面捲起一陣恍惚,散落四周,覺得升降機是個魔法箱。

門關上了,向下沉。緣起緣落,散聚跌宕。門又打開了,那個人離開魔法箱,踏進了另一層,揮手拜拜。無論是作別一棟大廈、一個小島、還是一座城市,說再見的方法好像永遠都是一樣。

說永別的方式呢?原來也都是一樣。

龍應台在《大江大海》說,世界上所有的暫別,如果碰到亂世,就成了永別。

從那天起,這棟大廈變到不再一樣。

神不守舍的一天,鼓起勇氣踏足這部升降機,沒有再按錯層,老老實實地直接踏進大廈頂樓。那最高的樓層,舉行了一個讀書會,解剖一本關於傷痛的書。

過去一年,心上傷口無以名狀,無法實際地拿出來放在眼前,捧在手內好好安撫。所以寧願把痛楚轉移成為一個實在的傷口,看得見了,讓煎熬有一個可以照看和凝視的地方,小心翼翼地監視和戒備,避免不經意時被翻開,傾倒得一塌糊塗。

說完之後,升降臨的門一開一合,把我最不希望遇到的傷口帶進現場,放在眼前。她本是另一個人在我身上造成的傷口,化一道肉身的出場方式,直接地撕開皮肉,讓我看清楚破損的位置如何一開一合地淌血。

世界的本質是猙獰,表面上卻一片平靜。

伸手拿了一包薯片,打開,如常地吃著。如常地呼吸,如常地交談,連眨眼的頻率和脈搏的節奏都沒有被打亂。只有右手不斷觸碰著手臂上傷口,那是血液對痛感的記憶。

習慣在人群之中,與痛楚和平共處,是這一代人必須學會的修練。這棟大廈不再一樣,這座都市不再一樣。城內很多人都是深身傷痕,靈魂深處翻滾著各種躁動亂像,只能視為日常。

在身體之內找一個有缺口的地方,偷偷地收藏著過往的溫柔,保存對美好的嚮往,讓傷口在黑暗之中閃閃發亮。

望凝

愛美麗。寫中又寫英,興趣多多,貪多騖得,濫而不精。一生沉迷文學、烹飪、音樂、電影。